首页/728资讯/昔日情景的再现
昔日情景的再现
2007-08-06 00:00:00

                                                          唐山地震日记选片
                                                                赵朕
 
                        1976年2月9日  星期一   晴
 
    2月4日辽宁海城地震后,听说从海城到唐山、北京、张家口的地下有一条地震带,这次地震可能沿着地震带往西北方向移动。尽管这个消息是由街道组长陈大嫂说的,但我觉得陈大嫂是个很负责任的街道基层干部,她不会乱说。特别是她今天是在散发地震知识小册子时说的。要是没有来由,她是不会“信口开河”的。
分发给我们的地震宣传小册子,是一本有二十几页的地震知识图解。内容很丰富,有地震的预兆,诸如牛马乱叫、鸡鸭乱跳、井水冒高、吊灯摇晃以及“小震来大震到”等自然界的现象;有地震发生的原因和地震级别的划分标准,还有地震发生如何应急的措施。读了这本小册子,对于地震的预兆与防护,有了一定的知识,思想上有了突发地震的准备,但还是人心惶惶,特别是刚刚过了春节,就陷入担惊受怕之中,觉得很扫兴。
    陈大嫂告诉我们,平时在屋子墙边倒立一个啤酒瓶子,一旦这个瓶子倒了,就是最简单的地震预报。因为我经历过1945年8月的滦县地震,对地震心有余悸,就按着陈大嫂的要求,在墙边倒立个啤酒瓶子,并且将我最喜欢的三尊毛主席的瓷像和我新买的春蕾牌的立体声收音机,放进了高低柜里保护起来。
    在办公室里,议论如何防震是大家关注的话题,有的说在床铺上方支起个木架,放上木板,这样房顶掉下来就不会砸到人;有的说将三屉桌放在炕上,在桌子下面睡,……尽管人们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实际上都是“嘴里谈兵”,很难做得到。就拿支木架来说,木材是计划供应物资,一般人家哪里去买木材呢!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地震,不过海城地震的成功预报,使我们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还是得依靠党和政府。如果有地震消息,政府会及时组织大家采取应急措施的。
 
                     1976年3月25日    星期四   晴间多云
 
    下午学习日开始前,大家又议论起地震。有位老师接触的干部多些,消息比我们灵通,有些小道消息,我们都是从他那里得知的。有段时间没有听他说地震的消息了,就问他有没有新消息?他一改往日的诙谐,很正经地说:“没有听到。地震这么大的事,能随便传吗?现在全国学大庆赶开滦,天天创高产,乱传小道消息,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前段小道消息随便传,搞得人心惶惶,结果什么地震也没有发生。我们还是应该各司其职,做好本职工作。
 
                     1976年6月6日     星期日    阴
 
    家里住房紧,没有厨房,早就想盖间小厨房。可是从春节过后,就时常有地震的传闻,不敢轻易动工盖厨房。如今有两三个月没有听到地震的消息了,我倒立在墙边的啤酒瓶子,虽然我不小心碰倒过几次,却一次也没有自己倒下过,我早就将它撤掉了。不仅如此,我还将三尊毛主席的瓷像和新收音机都从高低柜里请了出来,重新摆在那个用了我的一个半月工资买的高低柜上面。真是有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一连几个星期日我都为盖小房备料。所谓备料,除了托大姑父从砖场买了一千块红砖外,就是每到星期日,到木材公司用劈柴票买能当椽子用的木料,或者推着排子车到大街上拣碎砖头和到西北井矸子山拣大块的矸子石。今天我推着排子车到西山口、文化宫、西北井,绕了一大圈,拣了小半车大小不等的碎砖头。虽说数量不多,但我很满意,因为这是我拣得最多的一次,为盖小房添砖加瓦的劳动,尽管劳累却是愉快的,到下个月我家就有厨房使用了!
 
                     1976年 7月28日     星期三     雨间晴
 
    家里盖小厨房,一在劳累了几天,这一夜睡得好香。突然间我不知怎的醒了,觉得像筛糠般的往脸上掉土,外边也像冰雹砸地那样噼噼啪啪直响。我下意识地一骨碌起来,拧身坐在炕沿上。这时似乎觉得房子在摇晃,我意识到这是地震。就在这一闪念的瞬间,我像被谁推了一把,被落下来的房顶棚斜压在炕沿上。此刻,我妻子也被摇醒,她连忙护卫睡在我们中间的女儿。在短暂的瞬间,我们三口人被压在房顶棚下面。我的腰部以下和妻子的两腿,都被掉下来的房顶棚压着,我们俩用肩膀支撑着一个狭小的空间,我女儿安然无恙地躺在里边。
    我们似乎被封闭在一座“墓穴”里。里面一团漆黑,闷得很,尘土呛鼻;外面静得要命,根本听不到一点点声响。“难道我们就这样结束此生吗?”想到这些,我就拼命地挺腰,想把顶棚顶起来,寻求逃生之路,但顶棚却纹丝不动。渐渐地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我和妻子就用可活动的手挪动砖头,稍稍吹进来一点凉气,觉得好受些。可是不一会儿,又觉得憋得慌,大汗直往外冒,于是我就用手抠房顶棚。当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三抠两抠就抠了个拳头大小个洞。外面的凉空气吹进来,觉得呼吸畅快多了,不再担心全家被闷死在这个“墓穴”之中。
    我们毫无办法脱身,只有等待。我们相信不会是所有的邻居或亲戚都像我们一样,被埋在废墟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外面有动静,我们就高声呼救。在里边喊得声嘶力竭,外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妻子说:“别喊啦,省着点劲儿吧!”茫无希望地等待,使我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我想到,女儿刚刚七岁,就这么了此一生吗?还想到,我那篇研究李商隐的论文能不能看见发表呢!于是又开始呼救,但仍然外面没有动静。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而且比较近。我们就又呼救。答话儿的是靖爷,他喊着女儿的名字说:“是小燕吧,别着急,我去喊人!”原来这时天已大亮,靖爷发现同院的四户人家,只缺我们一家,就去我们的住处察看动静,恰巧听到了我们的呼救声。据说这种呼救声,在外面听来十分微弱,可是我们在里面听外面的声音却非常清晰。
    不一会儿,他喊来了我们同院的靖中治、郑传贤和黄国良,大家一边安慰我们别着急,一边清理压在我们上面的砖石木架,然后他们将顶棚撬起,把我们—一搀了出来。她们母女俩稍事休息就能活动了,唯有我不能动弹,只好躺在小马路上。
9点多钟,小燕的二舅骑了七十多里的自行车,从老家赶来了。他察看了我家住房倒塌的现场,回来告诉我,房顶正中的大梁折断,其锋锐的木茬恰巧插在我妻子的枕头上,要不是她动作敏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1976年7月30日     星期五      晴
 
    震后已是第三天了。街道办事处给我们这排住户发了一顶帐篷,我们四家住进了帐篷,大家将自家的粮食扒出来,由内当家们做大锅饭,大伙一块吃。我因为站不起身来,就躺在帐篷外的一张条椅上。
    为了避风避雨,妻子将我躺着的条椅的四条腿绑上竹杆,用苇帘和塑料布搭了个小窝棚。白天,将戳着的苇帘做的“门”卷向一边,便为我打开了一个外面的世界。我不时看到用棉被裹着的罹难者的遗体从眼前抬过去,也见到趁火打劫者,脖子上挂着偷盗的缝纫机头游街示众的情形。但更多的还是我“床”边的凳子上经常坐着向我述说见闻或经历的人。他们向我讲述地震时自己的经历。告诉我相识的人中,谁遇难了,谁被砸得怎样,以及他们亲眼目睹的种种惨象。我的学生张茂森,被倒挂在工农兵楼的三层,双脚被水泥板压着,动又动不得,别人也无法救,白天日晒,夜里风吹,连一口水都没法给她喝。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的生命。教导处的一位老师的儿子在三楼被预制板压住脚,可是在他上方有块摇摇欲坠的预制板,人们无法上去解救。营救的人们反复论证,最后拿出个意见是让老师的儿子卷缩起来,用力扔绳子套,套住摇摇欲坠的楼板,将它拽下来,再设法营救他。不料,楼板下落时偏偏砸中了这个小伙子。师范学校的一位老师,地震发生时,他敏捷地救出了妻子和儿女,而自己却被巨大的楼板压住了一条腿。被压了两天也法解救,于是他让人找来一把钢锯,要自己断肢。那条麻木的腿还没来得及锯下,就因失血过多而乘风西去了。听了这些介绍,我心里似乎是一片空白,除了惋惜之外,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似乎变得有点精神麻木了。有人问我:“今后可怎么过呢?”我似乎也无动于衷。在那几天,那么多的亲人罹难,却听不到人们的哭声,的确,人们的精神像我一样麻木了!
当然也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我的副班主任程佩芝老师一家三口,住在四层楼上,地震时只觉得像被扔出去一样,霎时间,他们的双人床落在地上,一家三口仍在床上,却安然无恙。语文组的郭馥老师一家,地震时他们慌忙地在土炕上站起来,只觉得冷风嗖嗖,原来是房顶落在他们脚下,没有一个人受伤。这些奇迹般的现象,人们根本无法用常规加以解释,权当意外的幸运吧!
    大约午后二三点钟,传来飞机的马达声,不一会儿就在我们的上空盘旋飞行。先是像天女散花般的投下了许多报纸,接着就的花卷、大饼。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抢”报纸和空投的干粮。妻子从一位素不相识的人那里,为我要来一份报纸,是当天的《人民日报》,头条位置刊登着党中央、国务院给唐山人民的慰问信。我读着报纸,顿时感情回归。双眼模糊,喉咙哽咽,两行热泪簌簌而下。读了中央的慰问信,犹如孩子得到了亲人的关怀,感到亲切、温馨,也获得了力量和勇气。是啊,有党和政府关怀着我们,做我们的坚强后盾,有什么难关闯不过去呢!
 
                      1976年7月31日   星期日     晴
 
    快接近中午时,我带领学生学军的所在部队的刘政委,带着两个战士,找到了我。刘政委说:“咱们团奉命来抢险救灾,驻扎在西北井,昨天刚到。我布置好任务后,就赶来看看你。”他们救灾的任务非常紧急,还挤时间来看我,让我非常感动,见到他如同见到亲人,立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和刘政委是带领学生在军垦农场学军时认识的,但由于我和学生们在连队,与他接触并不多。可是他们进驻唐山救灾时,还想到了我们这些老师,这种军民间的鱼水情深,是弥足珍贵的。他告诉我,抢险救灾工作已经全面展开,很多支部队进驻了唐山,他们部队就是跑步来的。各地支援的救灾物资也陆续运来,情况会逐渐好转的。今天下午就可以解决大家的吃水问题,部队已经到外地运水。他的一番话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越发使我们觉得亲人解放军是毛主席派来的救命恩人。刘政委临走时,给我留下半袋大米和一身军服及一双军鞋。由此,我们这个临时的大家庭就吃到了香喷喷的大米饭。
 
                      1976年8月2日    星期一      晴
 
    大约9点多钟,靖中治、小刚把我抬上军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向机场。到机场正赶上有一架小型运输机在上人。他们二人就从飞机的后舱门把我抬上飞机,将我平放在机舱内。不多时间,机舱两侧的座位上坐满了人,只有连我在内的四个担架被放在机舱中间过道的地方。
    飞机起飞后,坐着的轻伤员可以从舱口往外看,看得都非常专注。我估计他们是看到了被地震变成一片废墟的家园。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也很想从高空看看地震后的唐山,可是坐不起来,心中空留一片遗憾。
    在飞行途中,有位空勤人员,看了看我的身体没有外伤,就给我拿来了一杯热水给我喝。还几次巡回走动关照着我们这四个重伤员。大约中午时分,飞机逐渐下降,突然震动一下,大家都很惊慌。这时空勤人员说:“大家不必担心,很快就着陆了。”飞机刚停稳,后舱门放下,就跑进几位白衣战士。他们非常敏捷地抬起我们的担架,小跑着走下机舱,将我们放在就近的一辆“大解放”上。这时,我才听人说是到济南了。
    “大解放”飞一般地急驶着,在我眼前掠过的是路两旁的白杨树,仰望着的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心里觉得平静而惬意。虽说我还不知道将我们送到哪里,但我心里觉得非常踏实,深信我的震伤是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治疗。在林荫道上疾驰了一段时间,就驶进了一个大院。院门两侧整齐地站着许多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汽车刚一停下,一些年轻的男女护士就把我们或抬或背或扶地送到病房里。
    我被安排在外二病房的五病室。我们这架飞机运来的伤员安排好之后,病房的护士长就带着十几位护士来到我们的病室。护士长自报家门地说:“欢迎大家来到我们空军第四医院外二病房就医。我姓车,是这个病房的护士长,大家的护理工作由我负责。”接着她就和护士们分头给我们洗脸、洗脚和擦身。这些清理工作完成之后,就给我们送来了午餐。据说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多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激动,一点也不觉得饿。可是当护士们将半只黄闷鸡和白面馒头,端到我们的床头柜上时,立时就觉得很有胃口了。我们已经是五六天没有吃到这样好的饭食了。大家吃得都很香甜。车护士长说:“大家尽量吃得饱饱的,这里不收粮票,饭、菜、汤都管够!”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这笑声听起来很陌生,因为自地震发生后,唐山人就没有了笑声!病室里有位截瘫的伤员,饮食不能自理,车护士长就亲自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还不断地与他拉家常,说笑话。护士长安慰他说:“你够坚强的,这对你恢复健康很有好处。”他却幽默地回答:“我们唐山人是泰山压顶不弯腰,宁折不弯!”逗得全病室的人都笑个不停。
    饭后,护士长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大约午后4时左右,病房的医生们就在车护士长的陪同下,逐个为我们检查身体,询问伤情。我因为是腰部受伤,医生就告诉车护士长给我换硬板床。
    这所医院是空军的第四医院,医生和护士的服务精神和工作态度,非常令人感动。无论吃、住、医,还是对待伤员的态度,以及伤病员间的和谐关系都非常令人满意,无不使我感触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在那个人与人冷漠相待的大革文化命的年月,我似乎觉得是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一个洋溢着共产主义思想光辉的“世外桃源”!
 
                        1976年9月10日   星期五    晴
 
    早晨从新闻联播里得知毛主席病逝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我们都惊呆了,顿时病房里哭声一片。唐山人是坚强的,地震时面对死去的亲人,没有哭;面对倒塌的房屋,没有哭;面对毁坏的家庭财产,没有哭;面对没有水喝,没有饭吃,也没有哭;而这次听到毛主席逝世的噩耗,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有的嚎啕痛哭,有的低声抽泣,护士们和我们一起哭。前些日子还听说,毛主席得知唐山地震指示说:一定要把唐山建设好!怎么这才几天,毛主席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呢! 
病房里的哭声渐渐消失之后,我们病房有位煤医附院的罗副院长对我说:“咱们组成个临时党支部吧,组织大家悼念毛主席。”我说:“我还不是党员呀!”他说:“那就组织个党团临时支部。”正赶上车护士长到病房来,她得知这个消息,非常支持,就说:“我向院党委请示一下,然后将党团员请到你们这间大的病室来,开个临时支部成立大会。”
    过了不长的时间,车护士长就让护士搬进十几张椅子,随后就跟进来十几位能走动的伤员。就这样临时党团支部就宣告成立,并开始活动。其实落副院长是小腿粉碎性骨折,正在接受牵引,无法下床,具体的工作都是车护士长代劳的。
大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默哀三分钟,悼念毛主席。大家以自己或站或卧的方式默哀,然后就是缅怀毛主席的恩情。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有位伤员说,地震时他在坍塌的水泥板下被困了三天,要是没有解放军及时抢救,早就没命了,这条命是解放军给的,是毛主席给的,说罢就嚎啕恸哭。有位伤员说,咱们住在医院里,治伤不花一分钱,吃饭每天吃的不重样儿,大鱼大肉吃个够,也不花一分钱,这都得感激毛主席。他激动地说:“毛主席走了,今后可怎么办呢!”还有几位说,唐山地震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几十万伤员,要不是全国支援,很多重伤员都活不下来。医生护士对待我们比亲人还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们这辈子也忘不了毛主席的恩情,忘不了解放军对我们的帮助!尽管大家表述的语言很朴实,但感情却是非常真挚的。
    这个临时党团支部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办个悼念毛主席的黑板报专刊。这项工作就委托我来做。我顾不得自己不会写艺术字,就承担了下来。将大家的发言整理好之后,车护士长给我找来粉笔和报纸,在晚饭前就将这块悼念专刊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