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可谓是中国的“多事之秋”:国家政治生活极不正常;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而最为惨痛的则是震惊中外、死了近20万人的唐山大地震。
时任新华社总社机动记者的张广友,第一时间赶赴地震现场并坚守50多天,亲眼目睹了此次大地震的震情、灾情和抗震救灾的许多重要情况。由于当时正是“四人帮”横行之时,这场非常罕见的灾难实情,基本没有公开报道。他的这些回忆向我们讲述了当时鲜为人知的事实。赶赴现场1976年7月28日早晨,我是5点钟从家里出来的,到总社时不到6点。当时地震已经发生两个多小时了,可是还不知道震中在哪里,连国家地震局也不知道。去那里采访的记者打电话来说,从丰润县一个人的电话中,才知道震中在唐山市。
这时已经是6点半了,立刻由新华社发出内部消息。当时新华社内部报道不是论小时的,而是论分发出的,比如“×时××分”的消息随到、随编、随排、随发,流水作业,一刻不停。地震是3点42分发生的,我大约在7点钟出发。没有准备,除了一个装蜂蜜的玻璃杯,装了一杯水,什么也没有带。总社派了一辆“奔驰”车子,拉上我们三名记者出发了。
出了京城往东走,越看灾情越严重。到天津,街上过不去了,只好绕着走。绕出了天津市区,驶上津唐公路后,路广人稀,以至见不到人。虽然汽车在飞速行驶,但仍不觉快,目不暇视眼前的一切,心中想的是唐山,急切想知道震后唐山的情况,大家相对无言……
不知不觉来到芦台大桥,糟糕得很,桥断了,无法前进。当时,我想如果能发回一条哪怕几个字的消息,比如说“芦台大桥已断,不能通行”,那这条消息价值可大了,不知道可以多救多少人。因为唐山地震后70%-80%的人被压在废墟底下,早抢救一分钟,就能多救出不少人,可是抢救队伍都不知道唐山芦台大桥断了。京津派去的抢救部队、抢救车就跟在我们的车子后面往唐山赶。芦台大桥离唐山还有100多华里,车子过不去,怎么办?要是走着去,天黑也到不了。退回去又不行,那不仅耽误时间,而且什么也了解不到,那怎么行。我们大家的一致意见是不达到目的地誓不罢休。于是赶快调转车头,一边走,一边告诉跟在我们后面来的抢救车:“前面大桥断了!不能通行!赶快绕道走!”
我们估计从北线经宝坻、玉田、丰润去唐山,这条路线靠近山没有大河,可能还行,于是我们绕道北上。车过玉田,越往前灾情越严重,不时看到抢救车拉着伤员疾驰而过。我们急于知道灾情,拦住迎面来的汽车问,可是多次招手,汽车都不停。好不容易拦住了一辆拉伤员的卡车,问他们“唐山怎么样”,他们回答很简单:“全完了,全完了!”再想多问,汽车已经开走了。
车过了丰润,情况越来越严重。丰润到唐山的马路很宽,马路那边群众像炸了营似的往外跑,平板车上推的,自行车推的都是人,有死的,有活的,死活难分。这半边马路就我们这一辆汽车往里跑。当我们车快到唐山市时,放眼看唐山,楼房、建筑物基本上都没了,只有凤凰山上有个小亭子和电站的圆形热水塔没倒,其他就是一片废墟。余震不断我们到唐山市,一进市内,第二次大震(7.1级)发生了。当时我们的车子正在路上走,突然好一阵摇晃,汽车方向盘不听使唤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地震,赶快刹车!”所幸的是车子走得比较慢,没有掉到沟里去。车子停住了,我急忙把车门打开,当时摇晃得特别厉害,有些站不住了,于是我就抱着路旁一棵树。这时一些第一次地震已经震酥,还没有倒塌的建筑物,经过这次地震后基本全倒了,只见随着倒塌的建筑物升起一股股黑烟白烟。陡河电站180米高的大烟囱,第一次地震中错位了,但没倒,这次彻底倒塌了。有的汽车、拖拉机翻掉在路沟里。当时想,如果我手头有照相机,这个镜头是很难得的,可是我们这些文字记者,都没有照相机。
我们到唐山市后,余震不停。那种灾难情景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更不要说看到过了。在不停的余震中,我们的车子缓慢地进入市内重灾区。我们边走边看,到处是凄凉的景象,所有建筑、房屋已经全部倒塌,几乎看不到一堵立着的墙壁。人们正在抢救被埋在建筑物下面的人。他们一个个满面灰尘,血迹斑斑,有的披头散发,好像刚从灰堆里爬出来似的。一些男人光着膀子,只穿着裤衩,有的妇女穿的是男人上衣。在一些倒塌的房屋下,不时传来呼救声……街道两旁躺着很多人,死活难分。有的无声无息,有的在呻吟哭泣……
当人们看见我们的车子时,都惊奇地瞩目相望,因为我们的车号前面两个数字是“01”,一看就知道是北京来的车子。于是好多人围上来了。他们首先问:“北京怎么样?”“天津怎么样?”我们告诉他们北京、天津的情况。他们说只要北京、天津问题不大,我们就有救了。
我们在和群众交谈当中,有的群众找上来了,说:“同志,你们救救我们吧!我家有位伤员快死啦,你们用车子把他送出去吧!”当时我们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见死不救吧,情理难容,的确于心不忍。但是要救他吧,工作就没办法进行。后来我们讲:“我们是新华社记者,是中央派我们来了解灾情的,现在需要赶快向党中央报告灾情。如果我们去抢救,救了你一个人,救不了大家……”群众听到这些后就说:“赶快闪开,让他们走,快让他们去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告这里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群众如此通情达理,我们深受感动。
进入唐山市,到处是死尸。有时甚至马路上车子都没法通行。我们的司机说:“老张,你下去给我拉一拉吧!死的我也不敢轧!”没办法,我就只好下车把死尸一个一个拉开,车子才过去……唐山惨境唐山全市已是一片废墟,地委机关所在地找不到了,市委大院房屋倒塌不见一人。组织在哪里?领导又在哪里?我们逢人便问,到处打听。在一家倒塌了的工厂门前,碰到一位全副武装的站岗民兵。他告诉我们说,市委领导在市中心马路上停着的一辆红色大轿车里,那里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指挥中心。我们按照那位民兵指给我们的方向去寻找。
我们来到了唐山市最宽阔的一条马路———新华路。这条东西长四五公里的马路两旁,过去都是整齐的楼房,现在已经全部倒塌。以这条街为界,往南是路南区,是这次破坏最严重的震中地区。从这里向南望去,一片瓦砾,以至连块立着的墙壁都看不到。在这条马路的东头大街上,停放着一辆目标明显的红色大轿车,这就是刚刚组成的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
在这辆车上,我们见到了当时的领导:当天从石家庄赶来的河北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马力和被抢救出来的唐山市委书记许家信。车上一共有四五个人。许家信上身穿着一件圆领衫,下身穿着短裤,头上和腿上缠着透着血迹的白色绷带。
我们做了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之后,许家信像傻了似的,两眼发直,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低声说:“你们看吧,情况就是这样!地委主要领导同志都死了,下边的各单位,有的还联系不上。究竟死了多少人,还不清楚。现在都在大力抢救压在下面的人……”他的嗓子嘶哑了,眼圈也红了。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地委13名常委死了7名:第一书记李悦农,代理第一书记牛勇,副书记何毅、强华,还有3名常委。剩下5名常委,有2名不在唐山(书记刘歧、副书记曹子栋),其余3名包括许家信在内都受了伤。许家信是被武装部的同志从倒塌的房屋里扒出来的。他出来之后,找到了其他2名还活着的地市委领导,立即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抗震救灾指挥部。
他们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迅速抢救出倒塌房屋下面压着的还没有死的群众(后来得知当时还有10万人左右)。时间就是生命,时间越长,这些人活着的希望就越小。现在余震不停,抢救工作的危险性很大,特别是那些残墙断壁,危险性更大。最关键的是工具,一般的锹镐之类工具不行,因为这些被压着的群众,大都是压在倒塌的房屋预制结构水泥板下面。一块水泥板都是两三千斤重,搬不动,拿不起。有的手指头抠得直流血,眼睁睁地看着人在那里压着,没有办法,最好是能够迅速派来一批吊车。其次是重伤员太多:一是抢救出之后立即包扎治疗问题;一是如何迅速转移问题。如果抢救出来治疗不及时,死亡率就会增加……
唐山是我国重要煤炭生产基地之一,开滦矿的一些矿井在唐山市内。我们急于想知道开滦煤矿的情况。许家信说,地震时1万名工人正在井下作业,地震后电停水断,万名工人情况如何,尚且不知。矿党委书记赵成彬一家4口人,他的爱人和两个孩子都已经死了,只有他被抢救出来了。他身负重伤,拄着根棍子组织抢救井下万名遇难工人……设法发稿震中一日,所见所闻,都是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是,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更重要的是电讯线路全部中断,写了稿子怎么发回去呢?正在我们没有办法的时候,还是指挥部一位领导给我们出了个主意。他说,北京军区来人了,据说那里已经架通了一部电话,指挥部就设在飞机场,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看。
天已经黑了。我们冒着闪电交加的雷雨,赶赴距市区10公里左右的唐山飞机场。在通往机场的路上,逃难的人流仍是络绎不绝。人们把希望寄托在能够乘飞机迅速逃出灾区。这些逃难的人流中绝大部分衣着不全,满面灰尘,有的光着脚,有的只穿了个裤头,有的互相搀扶,有的拄着拐杖,有的不能站立,在地上爬行,有的倒在公路边的沟里,死活难分……恰在此时,又下了一阵瓢泼大雨,雨水冲刷着一些受伤者的伤口,流到地上,呈现了许多血色泾流,有的同死的尸体泡在一起,成了赤水沟……那情景实在很惨,令人椎心泣血!
在机场的指挥台下我们找到了从北京赶来抢险救灾的北京部队副司令员肖选进。我们过去就认识,他对我们很支持。他说,军用电话已经接通,你们可以先用一下,但时间不要太长,不要超过半个小时。因为这是目前唐山通往北京的唯一的一部电话,就靠它向军委汇报情况,联系调动部队抢险救灾。在这里我们又遇到了新华社河北分社记者江山和北京军区分社记者张景发,他们也都是在当天随河北省委和北京部队领导一起乘飞机到达唐山的。我们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情况,决定立即与总社联系,写内部报道。
北京部队临时指挥部就设在机场调度指挥台旁边的草地上。一个20多平方米的帐篷,里面有一部小型柴油发电机,供几只电灯用电。我们便席地而坐,借助昏黄微弱的灯光,扯下笔记本上的几页纸,垫在膝盖上开始写稿了。
要写的东西太多。那么,这第一篇稿子写什么呢?我想了想首先还是救人要紧。因此,除了写灾情,写了抗震救灾急需解决的几个问题,重点讲了希望飞快派吊车来,赶快解决伤员外运和安置、治疗问题……
夜里10点左右,我们同总社通上了电话。值班人员说,社领导们一直等待你们的消息。他们对你们出去后一直没有音讯很着急。接着社领导便接过电话,询问了灾情,并向我们表示慰问。我向他作了简短汇报后,便传回发自唐山地震现场的第一篇报道(也许是这篇内部报道起了一定的作用,很快北京就派了100多部吊车来唐山参加抢救工作)。
夜深了,雨止了。我们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心事浩茫,时而仰望满天星斗,时而闭目沉思。夜静更深,四周不时传来抽泣声、呻吟声。在机场内已经集聚了5000多名重伤员,等待外运。这声音实在使人揪心!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们虽然经过了整整一天奔波,疲惫已极,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白天所见所闻的悲惨情景,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这情景是我有生以来所没有见过的,也是连想也没想到过的。唐山这个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片废墟,数十万人失去了生命,我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就这样,在唐山机场我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