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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8,永远的痛(一)
2023-07-28 10:26:59


(一)

进入7月炎热的季节,也是在7月,47年前的唐山,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房倒屋塌,断壁残垣。顷刻间将一座百万人口的工业重镇夷为平地。24.2万余人死亡,16.4万余人重伤,仅唐山市区终身残疾者就达1700多人;7200多个家庭断烟绝炊;4000多位孤儿失去了双亲。我就是这4000多人中的一员。


当时的我不满12岁,刚刚在东新街小学毕业,我是校篮球队员。我们那年毕业的队员。一起被分配到了唐山十中,加入了唐山十中女子篮球队。


我们7月26日离校,27日去十中报到。 测身高量体重,给我们讲解队规队约和注意事项,训练的时间安排,按大小个站队。我记得当时我排在第三,后来吴老师说她怎么这么落后啊,又重新给我量了身高,结果我排在了第一,看来吴老师对我们的身高肯定是心里有数的。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下午开始了艰苦的训练,一直到很晚很晚,一个下午的运动量很大,结束训练时感到很累。


晚上我是听着街道上的大喇叭广播回的家。原来都是听着转播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回家,那天回去的晚好像换了节目。到家后,爸爸妈妈都吃完饭了,妈妈在踩缝纫机做自己的一件衬衣,爸爸在墩地,我的饭放在锅里温着呢,妈妈起身给我端出饭菜,爸爸帮我烧了热水让我洗了个澡,然后叮咛我早点睡,上了早上5点半的闹表,明天早上将是我到十中的第一次早训,所以爸爸很重视。


我回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为了抓紧时间不耽误第二天的早训,我穿好了运动短裤,上身只穿了一件镂空的小背心,拿起床边的篮球战术书看,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没听到闹铃响,就被什么东西打在屁股上,莫不是起晚了被爸爸打醒,可是又一想不对呀,我的屋子插着门爸爸进不来呀,只能敲窗子叫我起床呀。猛一惊彻底清醒,一睁眼我趴在了床上,床前爸妈的自行车倒了下来,自己身上都是砖头。这是怎么了,我的屋子怎么倒了,外面一片寂静,我大声喊叫着爸妈。这时外面也开始嘈杂起来,有了哭泣求救声,大地开始颤抖,我紧张的扶着倒在我头前的自行车。我明白了这是地震,在这之前唐山无数次的进行防震抗震的宣传,学校还组织看过地震的纪录片。我安静下来,开始一遍遍的向爸爸妈妈呼救,没有回应,漆黑一片。渐渐地透过悬在我头上的砖头瓦块我看到了亮光,我误以为是妈妈室内的灯光亮了,怕他们忙于家务没有听到,于是又一次大声呼叫,还是没有回应。突然,闹铃响了起来,我这才明白刚刚五点半。那亮光是外面的天亮了。慢慢的我感觉压在身上的砖头沉沉的让我不能动弹,我试着用手去掀掉它们,但它们一丝不动。,一次又一次的余震侵扰着我,我在害怕中煎熬着,在无助中等待着!!!


突然身上的砖头瓦块传来响动,不是在减轻而是在加重,我急了高喊,下面有人不要往上扔了,但瓦块声未停止,过了一会儿,邻居哥哥在外面喊,你是小君吗?自己能钻出来吗?我说不能,下身动不了,于是两个哥哥给我搬开几块砖,露出来一个窟窿,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哥哥说,这样你能透气了,试着自己扒一下,我先去救我爸妈,他们也在呼救呢,我说好的。说起自救我瘦弱的手臂还是不能搬动一砖一瓦,我只能无助的等待,这期间曾有另一胡同的邻居(我们彼此都不熟悉,我只知道他住在哪门,不知他知不知道我)从我头前走过,我向他求助,不知什么原因他没停下,可能也是忙于救助其他人吧。后来我只回过弯尺胡同一次,并在邻居家留宿一夜,跟邻居们提起他,他们说他有精神病的。知道他有病后我释然了,理解了他的冷漠。这之后也没回过弯尺胡同,也不知他病情如何?但是弯尺胡同随着地震却从此消失,成为了过去时。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哥哥回来了,他说妈妈救出来了,我们要扒爸爸,让妈妈制止了,你爸没有回应,还是先去救活的吧!于是两个哥哥把我救了出来。


出来的世界陌生又熟悉,说它陌生是因为从没有过这样的状况,满眼望去没有一处房屋建筑,过去的开滦矿井架没有建筑遮挡时才能看见,现在一眼就能望见,但已经停止运行,供电局高高的铁架子也矗立在那,视线再往远移动,远远的能看到一两处没倒的房屋,其余的都是断壁残垣。说它熟悉这副景象只有在电影战争片中见到。我木然,头脑空白,神经没有任何的反应,呆呆愣愣的看着眼前。“孩子,别愣着,救你爸妈呀”,邻居大妈提醒我,我想站起来,可是半个身子没有感觉,木木的,我带着哭腔说,“我半个身子是麻的,爸妈在哪里啊,我也拔不动呀”。过了不知多久,天下起了小雨,邻居大妈扯来一件小平(大妈的女儿,我的同学)的上衣让我披上,因为我只穿了件网眼的小背心,这样我才掩住了隐漏的上身,拿来一双小平的鞋子让我穿上,因为小平的鞋子小,我穿不上。大妈说,凑合着塔拉吧,省了扎脚。大妈家有大爷、老奶奶、小平三人遇难,我看到大妈指挥着两个哥哥把遗体用床单被子包裹起来捆扎严实。突然大妈家传来哭声,一看是她下乡到郊区的大女儿回来了,母女俩在抱头痛哭呢。


我孤零零地冒着小雨坐在那里,在满眼都是断壁残垣的废墟中是那么的渺小。猛然,我隐约听见有人唤我,声音细小微弱,开始我以为是院中伙伴小七的声音,再仔细听是妈妈的声音,我立即向邻居们求救,这时大部分能救的人都出来了,立刻来了四五个邻居,他们徒手扒着砖石瓦块,可是焦子顶块太大,徒手根本不行,不知谁找来了洋镐,但是还是敲不碎焦子顶块,4号邻居宋大爷说清一清小块,我钻进去吧,于是妈妈在大家的努力下被邻居宋伯伯从焦子块下救了出来,就近安放在我家的桌子上,拉出妈妈时我看到了她滴了当啷的腿在桌子下晃荡,她说不行,腿疼,她的腿估计是砸折了,于是人们将她往上移动,腿就能安稳放下了。她一劲儿感谢大家,一劲儿感谢宋伯伯。安顿好她后邻居们又去救下一个。


这时,妈妈看了看手上的手表,已经指向下午一点四十多。她和我说,我和你爸感觉地震就往外跑,他在我前面,刚跑出里屋门,他就被砸倒了,我刚刚跨出一步也被砸倒,就听你爸哼哼了几声就没动静了。不满12岁的我一片茫然不知所措,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没有话语,木然承接着所有。


邻居三哥从工作地点古冶跑了回来,他找他的爸妈,我们说没听到任何动静,估计遇难了,只看到了他五弟好好的没事,但不知去哪儿了,他的爸妈六弟和七妹就住在我们的隔壁。


不知过了多久,三哥回来了,他说姥爷姥姥也都遇难了,小五也找到了,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被玻璃划伤了。三哥拿着两个西红柿,吃点吧,也找不到水,这是小五从小商店外找来的。一天滴水未进的我,在728这天就吃了个西红柿。妈妈只吮吸了一口。没过多久强烈的余震发生了,我紧紧抓住身旁大块的砖石,不时传来残垣断壁的倒塌声。


一切又归于平静,我呆呆的坐在瓦砾上,眼睛看着矗立在天边的开滦井架,多么希望它转动起来,因为爷爷曾说过这个井架是不会停止的,只要它一转动就证明工人们开始干活,但是它很让我很失望。


在这期间不时有人说,快走吧,唐山要整体塌陷,去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母女又怎么能走动,挪一步更是难于上青天。接近傍晚时,天空有直升机飞过,机舱里撒下红红绿绿的传单,也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机上的人员,甚至看到机上人员扯出的五星红旗,妈妈看到这一切坚定的说出,我们有救了,毛主席知道我们受难了。听着妈妈的话,我眼里第一次掠过一丝希望,有了安全感,心里不再压的那么痛了。


天渐黑了,邻居三哥来了说,宋婶,我搭了个小棚子,晚上就在那过夜吧,挡挡风雨。三哥和小五找来棍子和被子连拖带拽好得把妈妈弄了过去。说是个棚子,其实就是五根木棍搭起的人字棚,用床单搭在木棍上,这一夜这个床单棚子睡了妈妈,三哥,小五和我。十分的拥挤,这一夜,我没睡着,身体很痛,再加上拥挤,保持一个姿势不能动弹,脑子漫无目的神游,但更多的是越来越多的恐惧感。漆黑的夜,很寂静,宛如在朝鲜战场的阵地,探照灯一遍一遍的扫过,犹如电影《奇袭》的战争场面。震后的第一夜就在这疼痛恐惧无眠中渡过去了。


天亮了,上午妈妈昏迷了,在千呼万唤中醒了,后来三哥不知从那弄来了一只庆大,让妈妈喝了下去。神奇的三哥又变出来点大米,可是没水,于是他在路边下水道找了点水,沉淀一下,用它做了点大米粥。这是震后我第一次进食,粥很牙碜,喝到最后都是沙子,只能倒掉,但还是喝了一碗。肚子咕噜咕噜叫着迎接食物的到来。


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这顿饭的影像,还有飞机投下的大饼,但到我手上时已经馊了不能下咽。震后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30日,一大早,老家的邻居大叔来了,说是爷爷让他过来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同时他也带来奶奶和两个妹妹遇难的消息,我和妈妈平静地听着,没有眼泪掉下来,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呆呆的面无表情的木然。大叔还了解到我们这里没有医疗队救援队救助,他说老家医疗队都进驻了。


第四天,31日,爷爷派大姑爷爷套着马车和二姑奶家的表叔来接我们娘俩,表叔他们把爸爸扒了出来,埋在了炕洞里。他说爸爸是被水泥门框砸到脑袋而倒下的。他们把家里一些能带走的东西都背出装上了马车,把妈妈用门板做担架也抬上了车,我是表叔背出废墟上车的。来到平日车水马龙的马路,感觉是那么的窄小,马路被倒塌下来砖石瓦块而填满,可以看出为了通行中间人为的清出了一条能通车的路,路的两旁除了砖石瓦块还有遇难人的尸体,这些遗体密密麻麻的排开,有裹着被子的,床单的,有卷着凉席的,还有裸露着四肢的,只是身上脸上盖着布单或衣服的,尸体大部分已经腐烂膨胀,淌出血水,离尸体近的是暗红色,稍远的是淡红色,再远的没了红色成了木色的黄,成蛇形状流进下水道。腐尸的臭味扑鼻。想到三哥用下水道里掏出的水做的粥,我不由一阵反胃。看着走出家中废墟后的这一幕,悲从心生,但没有泪水,仍是木然。


“大个,大个”,有人叫我,循着声音望去,远远的是队友小伟,还有教练吴老师,她高声喊着,吴老师在喊你家怎么样?我悲苦地摇着头摆着手,没能说出话来。马车没停,不知他们明白没有我的意思。我们有机会再相见时,吴老师已经病重成植物人,小伟也鬓发斑白,屈指一数已过40年。


爷爷把我和妈妈安置在了稻地粮库,那里是医疗队的医疗点,后来得知是张家口派来的医疗队。我们就住进了用绿帆布搭的帐篷,是长长的一溜,中间用帆布隔开,一排中隔了四五个床位大小的空挡,每个空挡安排两个地铺,妈妈的地铺在最东边北面,有医生来给妈妈处理了外伤,涂上了红药水,这时妈妈的腿肿得很粗,医生说,你腿骨折了,我们只能简单处理,给绑上了夹板。医生也看了看我的伤说没事,没伤到骨头,只是组织挫伤。这一夜,我心里很踏实,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被大喇叭吵醒,才知道那天是八月一日,是建军节,广播里都是建军节的新闻。入夜大暴雨来袭,帐篷有漏雨的地方,我好像一直在防止妈妈挨淋。一夜疲倦过后,早上天空晴朗,大地树木被雨水冲刷后分外滋润,空气清爽,如果没有这场灾难雨后天晴该是多么的美好。这美好清爽的天气让我想起了今天是大妹的生日,可是她却永远定格在728的凌晨,差5天你就满7周岁了,如果不是学校满8岁才让入学,你或许会待在父母身边,或许和我睡在一起,或许会留下我们姐妹跟我做个伴。如今你我天人永隔,只能梦中相见。


爷爷安顿好我们后,又去求助大姑爷家的小姑来照顾我们。漂亮的小姑还没结婚,地震中她的未婚夫遇难了。小姑和妈妈挺谈的来,妈妈的的情绪好了许多。但是我也忘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排不出尿,或许就没见她排过尿。于是下了导尿管。没过几天,医疗队来找妈妈,说妈妈的伤受条件影响不能在这医治,要她转院,妈妈说要转到哪里?医生说,统一送到唐山机场,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妈妈说那就转吧,医生又说,你女儿算轻伤不能和你一起走,要留下来,我们要先救治重伤员。妈妈说,能理解,那就我一个人走。我突然感到妈妈那么通情达理,那么大度,那么大公无私,那么伟大,我听从妈妈的话留了下来,医务人员来登记信息,写了姓名,年龄及单位,一张小小的纸条被妈妈塞在手表盘下。妈妈问医务人员,你们是哪里的,等我好了好去谢谢你们这些救命恩人。医务人员回答他们是张家口的。由于我腿脚不便,小姑去机场送妈妈。


8月7日上午我和妈妈告别,开启了等待妈妈伤好回来的期盼历程。小姑傍晚时分回来说妈妈上了大飞机,飞机很大,把担架都绑好了,就是不知飞去哪里。机场伤员太多,人太多了。我们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被大姑爷接走我去了爷爷家,小姑回到自己家。

未完待续